從去年12月開始,我們熟悉的那代流行歌手,陸續以線上演出的形式刷屏。
先是西城男孩(WestLife)在去年年底先拔頭籌,然后是4月份崔健在平台開唱,3800萬人涌入直播間;5月則是周杰倫天王駕到,羅大佑和孫燕姿也在同天打擂;6月又有后街男孩(Backstreet Boys)登場,觀看人次4000萬。
在現場演唱會幾乎絕跡的2022年,線上開唱既是平台引流的百寶袋,又是緩解匱乏的特效藥。無數聽眾相聚在手機豎屏里,揮動著手中的蔬菜,看著鏡頭里那些從小聽到大的歌手們,聽著熟悉的旋律,被越來越被懷舊的情緒所包裹。
在一場場事先張揚的懷舊里,周杰倫無疑是藥效最強的一劑。
5月份,騰訊音樂把周杰倫「魔天輪2013」和「地表最強2019」兩場演唱會搬到線上重映,總觀看人次就超過了1個億;而到了7月份,周董的新專輯《最偉大的作品》上線,數字專輯銷量驚人。
周天王營業前的通告
從2000年周杰倫出道以來,《范特西》《葉惠美》《七里香》《夜曲》等便成為年輕聽眾K歌的最大公約數。
20多年過去了,聽歌的少年變成了疲憊的中年,而周天王卻仍然有一種被歌迷、平台、時代情緒拱到前台的跡象。而這一時代情緒可以樸素地概括為:無論誰家哥哥,都沒有當年那批「退二線」的專業歌手能打。
聽眾們對周杰倫們的懷念甚至超越代際,不少音樂愛好者慶幸港台老歌塑造了自己對流行音樂的審美。
當經歷了一輪「害怕年輕人、研究年輕人、諂媚年輕人」的周期后,人們如夢初醒地發現Z世代并非流行文化的全部,「第三代嬰兒潮」的80后90后們的品味和偏好不僅未曾老去,而且依然屹立在舞台中央——華語音樂越來越新,華語歌卻越聽越老。
人們之所以把乏善可陳的《Mojito》都捧成神作,無非是因為歌壇沒有下一個周杰倫可供評點。
在《十三邀》里,許知遠曾向最有發言權的羅大佑套話:「時代會有高低之分嗎……確實有一些時代會更有創造力,有些時代更平庸……」而羅大佑的回答則意味深長:土壤消失,或環境變得太復雜,對創作者來說是一回事。
我們的問題隨之而來:華語樂壇究竟是如何走向「沉寂」
的?為什麼周杰倫們會找不到接班人?01
現狀:樂迷苦神曲久矣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李宗盛《山丘》
沒人能說清周董前面哪張專輯最好,可非要給他的殊榮劃個節點,卻一定是2006年。
這一年的第12屆全球華語音樂榜中榜的頒獎典禮現場,如日中天的周杰倫憑借《夜曲》奪得年度最佳歌曲、最佳創作歌手、港台最佳男歌手、港台最受歡迎MV、港台最受歡迎男歌手5項大獎。
所謂「夜曲一響,上台領獎」,是指由于周杰倫每次登台現場都要放《夜曲》,到了第五次領獎時,一向語速飛快的RAP小王子也幾乎詞窮。此役過后,更有歌迷將收錄《夜曲》的專輯《十一月的蕭邦》,戲稱為「十一月的囂張」。
如同李杜文章之外還環繞著王維、高適、岑參和孟浩然,十幾年前的華語樂壇,亦如群星璀璨的盛唐詩壇。男歌手有周杰倫、王力宏、陶喆、林俊杰領先的第一梯隊,女歌手有「四大三小一蛇團」,在《浪姐3》拿了總冠軍的王心凌,不過是三小中的一位。
翻開本世紀前十年的流行音樂榜單,幾乎每一首都歷久彌新、澤被后世。按當下流行語總結:那時樂壇是神仙打架,現在則是垃圾分類。新歌曝光度劣幣驅逐良幣,熱門榜單摻水,銷售數據飯圈化,滿街都是低制作、高傳唱的神曲。
周杰倫在instagram上說自己很少聽別人的歌,因為十幾年前寫的《以父之名》現在依然流行;鄭鈞在《今晚九點見》痛批流量榜單是屎,10首歌9首都聽不下去;信在《天賜的聲音》直指音樂綜藝多炒冷飯,新原創在哪里;有博主甚至編了一條洋蔥新聞,稱馬斯克買下抖音之后要刪掉背景音樂,可見聽眾苦神曲久矣。
流行文化的特性,原本是消費對象隨代際更替,下一代不必對上一代的標準頂禮膜拜,問題是華語樂壇「啃老」之嚴重,也難怪會引發各路樂壇老炮直抒己見。Apple Music去年發布的華語音樂熱榜,周杰倫舊作占比達54%,當年新歌擠進前100位的,只有《星辰大海》與《這世界那麼多人》。
要搞清楚樂壇掌門人為何斷代,我們有必要回顧流行音樂過往的流變。
華語流行音樂從八仙過海到青黃不接,一共經歷了以下三個時期:一是2004年之前的專業歌手統治時期;二是2004年開啟的網絡歌曲元年;三是2014年之后的Tik Tok神曲時代。
在2004-2014十年左右的時間,是互聯網滲透率和手機滲透率飆漲的10年,此時以《發如雪》《江南》《心中的日月》與《兩只胡蝶》《老鼠愛大米》《求佛》為代表的兩種音樂風格平行存在,主流歌手與網絡歌手尚可分庭抗禮。
而在2014年之后,隨著智慧型手機的應用與移動互聯網的下沉,云音樂與Tik Tok越來越多地成為大眾收聽音樂、進行音樂消費的載體。
發行渠道與生產方式的改弦更張,對樂壇格局的影響大于盜版。與此同時,新一代的選秀歌手、說唱歌手、民謠歌手也井噴式出現,進一步稀釋了那批老歌手的話語權。小學生即便真不認識周杰倫,也不是小學生的錯,專業歌手推歌間隔越來越長,除了林俊杰還持續產出《飛云之下》《將故事寫成我們》等金曲,同輩音樂人不僅新作銳減,傳唱比例還很低,遠不如「妳笑起來真好看」和「我們一起學貓叫」。
在Tik Tok神曲時代,一首單曲的制作與分發邏輯與前代截然不同,歌手的篩選體系與作品的評價體系也完全不同。抖音雖然不是音樂平台,但它對音樂有一種功能性的需求,這也加劇了產業鏈的重塑。
鄧紫棋對新規則的認識
創作上,bgm里15秒的副歌是否洗腦成為一首歌的爆紅標準。 在幾句上頭旋律等于流量密碼的新玩法中,對經典模板進行改編、短平快地調動聽感即成創作風尚。音樂博主范筒統計了近兩年在抖音最熱的26首歌,發現只用了「4536」「6415」和「卡農」這三組和聲,共同點是結構簡單、旋律順耳、曲風套路。
運營上,互聯網的算法推薦頂替了唱片工業的傳統分發。后者長周期、高投入,要歷經電台打歌、音樂雜志、唱片運輸和實體店銷售;而算法推薦之下,中小工作室寄望于廣投放、低門檻的二創神曲,雖然成功率低,但只要中標,就能可觀變現。而用戶刷到bgm之后返回搜歌,表面上是人找歌,實際上是歌找人。
策劃上,唱片企劃與制作人權威失效,「watch dog」的精英意志被互聯網的扁平化取代。在實體唱片的黃金年代,企劃會負責一張專輯的整體概念,歌手出道也要經過層層篩選。而在網絡時代,音樂的藝術性要全面讓位于流行趨勢與實時數據,古風火就做古風,戲腔火就推戲腔,魔改dj火就復制魔改dj。
評價上,流量榜單讓專業樂評變得無足輕重,舊評價落寞貶值,新歌無法納入經典化流程。當樂評人愈發被綜藝節目當成反向引流的工具,如何評價一張新專輯就只剩資訊號的拼貼搬運。而新崛起的流量榜單則完全是飯圈邏輯:因為這個人火,所以歌必須火。
從質量到流量,從創意到模板,從icon到idol,樂壇「易主」的效果可謂立竿見影。在物質欠豐的90年代,于紛亂嘈雜發現一曲天籟,是穿過霧靄森林去尋找美;而在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美已經唾手可得,但都是如法炮制的盆景。
80年代的華語音樂
與其它藝術形式一樣,偉大的音樂不產生于真空之中,它來自技術條件、產業結構和社會環境的共同塑造。從來都是時代選擇了藝術形式,而不是偉大的藝術家造就了時代。
這里可以略作回答,為什麼周杰倫之后再無天王?
一、在娛樂形式豐富的今天,音樂遭遇降格,純粹的音樂消費變得小眾,音樂獨立性也越來越弱,更多淪為短視訊、綜藝、游戲的配樂或背景板。而音樂行業與音樂巨星的關系,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二、互聯網分眾市場的出現,高分發效率、低分發成本改變了信息環境,這決定了不會再出現大眾集中消費少數歌手的情況。竇唯、張楚還在做新專輯,周華健、張信哲還會有巡演,但消費者的注意力只會越來越少地分配給他們。
三、流量神曲本身歌紅人不紅、重量不重質的特點,使得它在很快會被下一批大俗歌取代。套路成功、創意失敗的結果,是很難有作品沉淀下來。連好歌都沒篩出幾首,又怎麼可能迎來不世出的王者?
四、根據流行文化的「年齡壁壘」理論,流行音樂的主流受眾永遠是14-28歲左右的年輕人,并且認知隨之固化。有句話叫「鮑勃·迪倫還在唱,他的聽眾已經老了」,意味深長地道出了經典的雋永與審美的忠誠。正因為音樂有高重復性消費的特點,因此老樂迷更難體認新偶像。
當然,除去外部因素,華語樂壇之所以再無新天王,最重要的原因是音樂產業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洗牌與動蕩:繁榮的市場可能會有巨星,蕭條的市場一定難有巨星——伴隨2004年網絡時代來臨的,是盜版,而盜版帶來的,是蕭條。
周杰倫那代人的幸運,是坐上了行業蕭條與前互聯網的末班車,在實體專輯的最后時光締造了樂壇盛世,而此后的唱片業,卻如同經歷安史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