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香港電影在哪里?當然沒有標準答案,星爺的玩味、墨鏡王的神秘、吳宇森的豪情、徐克的邪魅、林嶺東的冷峻、許鞍華的細膩……比起這些常會提起的「港片招牌」,小編總是忍不住偏愛那塊特立獨行的牌匾:銀河映像。
連名字都有些無厘頭,可正是頂著這四個字,他們在大浪淘沙的港片時代,蹚出一條優雅精致的「影像銀河」。
必須承認銀河映像的時代過去了。6年僅一部新作。而且還是明顯因為種種不得已,而支離破碎的人情之作。
《神探》,杜琪峰代表作之一,更是讓韋家輝在華語影壇收獲三座最佳編劇獎。現在重溫,小編仍覺得它被低估。
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重新進入銀河映像的影像世界,更能沖刷出它金光閃閃的質地。
也更可清晰地看懂人性的幽暗。
劇情簡單:一個警察丟失警槍,接著警察為了掩蓋過失,制造著更多的過失。這種故事杜琪峰早在《PTU》拍過了。變化,來源于杜琪峰背后那個男人:韋家輝。
香港金牌編劇,腦洞奇大,哪怕是那些為了維持公司運轉而不得不拍的純商業片,在他的設計下也別具一格。
但韋家輝在香港影壇最無可取代的,還是對超然世界的迷戀,《我左眼見到鬼》的人鬼戀,《再生號》三層嵌套的鬼情鬼事,
再到《神探》中主角能看見「人心里的鬼」。
「鬼」的涵義,五花八門,《神探》的「鬼」,是被各種欲望催生出來的「心鬼」(心魔)。
警員高志偉(林家棟 飾),一陣口哨聲,吹出他體內七只「鬼」。
每只鬼對應一種性情,他們會在適當的場合「附身」,幫主人解決一種具體的危機。
該享受時,高志偉是貪婪懦弱的「林雪」;
面對盤問時,「林雪」扛不住,他就是機敏狡詐的「劉錦玲」;
怒火中燒時,需要一擊致命,他是暴戾兇殘的「張兆輝」。
然而,「鬼」不再是電影主角。換成了一路窺視他們的「神」
這種「神」的第一重表現,是「神奇」,辦案無往不利,陳桂彬大約是整個香港幾萬名警察中破案率最高的探員,幾乎沒有他破不了的懸案。
探案方式也神奇,一件謀殺案,被害人是女學生,遇害后被裝進行李箱,怎麼查?陳桂彬是堅定「體驗派」。在警察局內模擬出犯罪現場,只見他對著一頭被吊起來的豬又砍又劈,時而還捂臉抹淚。末了,讓助手把他裝進行李箱,從樓上滾到樓下,滾完再從箱子里鉆出來,陳桂彬已然在樓梯上滾得暈頭轉向,站都站不穩。
你很難說這個時候的他頭腦能做出精準判斷。可神探卻一語道破兇手身份:是冰淇淋店的老板!
沒推理,沒證據。乍看是胡扯,可誰說《神探》是一部偵探片呢?台詞一早點明:查案要用右腦(感性思維)不要用左腦(理性思維)
什麼叫靠右腦的感性思維?洞穿人心,「成為」當事人,當他扮演兇手時,他就洞悉了兇手;當他扮演死者時,他就洞悉了死者。
對,神探不是普通人,「神」的第二重表現,是「神經」,上司功成身退,得準備一份送別禮物。同事們買了一只寵物犬,他則割下自己的耳朵送上司。
為什麼?他說,因為上司心里「沒有鬼」
,所以陳桂彬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了他。這個行為,對標的是一百多年的那個天才畫家梵高。據說,梵高認識了一個在妓院謀生的少女,這個少女雖處風塵,內心卻潔凈如處子,于是,他便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作為禮物相送。電影是在說,陳桂彬就像梵高一樣:天才,瘋狂,也孤獨。
被警隊開除,被妻子拋棄,成了常人眼中的神經病,甚至在「鬼」的眼中,他也是神經病。
陳桂彬終日身著九分褲,露出一截小腿,像個穿著不合身的衣服的小丑。
走起路來還一搖一晃,更顯滑稽。
陳桂彬是上天賜予這個世界的天才,也是這個世界的孤兒。
這是個沒人要的人,是個異類。
他仿佛是這個世界的解藥,但這個世界卻是他的受難。在他走向最后的終局之前,他先走向孤獨。
神和鬼,并不完全對立,電影里幾乎所有人都有「鬼」,首先是始作俑者高志偉,他貪圖享受,趁同事下車的空當,就敢偷錢。丟了槍,同事要上報,高志偉就能立刻痛下殺手。
殺死同僚后,冷靜下來,他意識到讓案情變得更復雜,才便于自己脫身,在面對他本可以開槍制服的偷槍兇手南亞人,他選擇不開槍。
這時,先后出現的三只鬼是高志偉的貪婪、兇狠、狡詐的實體化。
惡人有鬼,好人也難逃鬼纏身。
商店里,一個紅髮女孩對著另一個女學生耳語,教唆她趁人不注意,偷走一支口紅,陳桂彬制止了她。
她不是「人」,她是女學生心里的「鬼」,這時,鬼代表的是女學生想要跟同學攀比的虛榮。拋棄了陳桂彬的前妻張美華(林熙蕾 飾)也有鬼。
時隔多年再次相見,陳桂彬甚至都不認得她,因為她已經「面目全非」得跟換了個人似的。
△ 旁人眼中的前妻張美華是林熙蕾,神探眼中的張美華是陳慧珊她口口聲聲說是替醫生來問陳桂彬為什麼半年沒有復診,然而她并不是真的關心陳桂彬的狀況。
她來找陳桂彬的真實目的,是她手頭有樁案子查了半年都沒進展,她需要借助「神」的力量。
神探只是她需要時才會想起的查案工具,這時,這個由陳慧珊扮演的「鬼」,是張美華掩飾不住的自私。
臨別時張美華道出一句關鍵台詞:所有人都有鬼,就你一個沒有如果是真的話,那就是你有問題。
人生在世,為了適應社會,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始終只有一面呢?當你開始逃避、改口、掩飾、虛與委蛇、強顏歡笑的時候,你的鬼就從虛無中現形了。
陳桂彬原本也沒有鬼,他只想做一個始終如一的人,所以當他想表達對上司的崇敬時,他可以做到不顧旁人眼光地切下自己的耳朵。他不會去想別人能否接受他的這種舉動,正如他不打算向這個鬼蜮橫行的人間妥協低頭。
可結果如何?他的我行我素讓他丟掉了警隊的職位,五年過去了,他找不到新的工作,不僅沒能融入社會,變得更加孤僻,甚至還被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拋棄。這樣的結果讓他無法面對、不敢面對。
為了不使自己崩潰,他終于有了自己的「鬼」,他將自己的靈魂切割開,化作了他想象中的妻子。
因為這種轉變是在無意識中發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妻子是他幻想出來的。
這時,這個「鬼」是在替韋家輝向我們耳語,陳桂彬也學會了逃避。
所以說,「鬼」到底是什麼呢?不過是一個個我們時常冒出的幽暗之心罷了。
整個故事里最「正常」的人,可能是警探何家安(安志杰 飾)。
如果不是這個舊相識意外闖入,陳桂彬的余生或許都將在孤獨與失意中度過。
何家安在查高志偉的案子,卻全無頭緒,于是找陳桂彬幫忙。他打著感情牌,說視陳桂彬為師父,希望能夠請他出山。
原本陳桂彬不為所動,直到,何家安掏出了他的配槍——
這把槍曾經屬于陳桂彬。
在陳桂彬看來,如果這都不算命運的召喚,那什麼算呢?在小編看來,陳桂彬此時前所未有地認為,看到鬼就是老天爺賜予他的天賦,他進而認為自己被上天賦予了相比常人更多的責任。
他需要用這種能力多做些事,破除更多妖魔,斬殺更多邪祟。沒有實質的證據,但他一定在說服自己相信,最好就這麼相信下去。就像他愿意相信,一場突如其來的降雨,是老天爺對他走對路的「啟示」。
在他接過那把久違的配槍的剎那,他心潮澎湃,雖然沒有宣之于口,但他已然決定要肩負起自己的「使命」,至死方休。
這種決心從他「妻子」在廚房里驟然劇烈的剁肉聲中便能聽出。
如果說以前妻形象出現的「鬼」代表的是他內心的恐懼和軟弱,那這把兜兜轉轉回到自己手中的命運之槍,代表的是他要與之對抗到底的執念,別人的欲望,無外乎錢權名利。
陳桂彬不是沒欲望,他的欲望更大,大太多——
他要利用自己的能力,成為某種正義的使者。
因此,他產生了一種耶穌受難般的殉道者的幻覺。
這是他可以忍痛割下自己耳朵的真正原因。
這也是他查起案來,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瘋狂本相。
一個例子。
陳桂彬跟著嫌疑人高志偉跑到廁所,撒尿到對方的褲腿上。
他用這種方式試圖激怒對方,讓他失控,以便暴露內心的「鬼」(秘密),他絲毫不考慮惹火對方的后果,臉上甚至掛著狡黠的暗笑。
高志偉暴怒,他把陳桂彬的頭砸向鏡子,砸向洗手池,砸得他七葷八素、血流如注,陳桂彬不以為意。
恍過神來后,也只是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割耳后裝的假耳)還在不在——
他很在意這只假耳,這是他作為殉道者的功勛章。
他像是一個捉鬼法師,只有捉鬼會讓他興奮,只有超脫日常世界的精怪才會讓他感興趣,他有著巨大的善心與雄心。
陳桂彬這個角色的魅力也在于此,他有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坦蕩和執著。
正如影片開頭,當陳桂彬決定出山幫助何家安時,妻子對他說:
我有預感你會被那東西害死
陳桂彬回道:
我寧愿被那東西整死也不想這樣委屈
「那東西」是什麼?粗淺的理解,就是人的邪惡,更深一層,是人性本惡。
每個人,因為環境的影響,都會被逼出心里的「鬼」來,所以陳桂彬,從一開始就輸了,他還是選擇要打這場注定失敗的仗。
于是便有了結尾那場,被奉為全片精華的槍戰戲。
一片片玻璃墻的映照下,人心鬼蜮一一顯形。
每個人槍的指向都有著明確的心理動機。
南亞人指著高志偉,因為他知道自己拿著高的槍,高要殺自己滅口。
高志偉指著南亞人,因為他的當務之急就是拿回對方手中的槍,并且殺人滅口。
陳桂彬指著高志偉,因為他知道高是這一切的禍根惡因所在,制止高志偉,才能拯救其他人。
盡管思維方式截然相反,但有一點陳桂彬跟福爾摩斯是一樣的:
他們看穿了人的欲望,卻也低看了人的欲望。
因此何家安的那一指最后冒出,也最意味深長。
他不再信任陳桂彬。
這一指,消解了陳桂彬挺身而出的一半意義。
剩下的一半,在陳桂彬殺死高志偉后,親眼目睹何家安心里的鬼越來越多,即將變成下一個高志偉時,也消亡殆盡。
陳桂彬的拯救行為失敗了。
何家安徹底在自己的心魔面前俯首稱臣。
但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嗎?
陳在最后時刻拿槍指向高志偉。
也是在這一刻。
他拋棄了「神」和「鬼」。
完成了「人」的回歸。
因為——
他不再相信那些高高在上的拯救,就像割下了耳朵,他才變回一個追求正義,但仍缺陷的普通人。
最后,小編仍想再次贊嘆《神探》的結局,盡管其中奧妙早被網友分析透了。
何家安開槍后,內心又生出新的「鬼」,教唆他重新布局現場,為自己脫罪。
于是,何家安前后三次擺弄著現場的槍支,擦拭指紋,試圖編出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
影像里,是典型杜琪峰式冷酷的風格。
極簡的俯拍,強烈的明暗對比,沒有對白。
可為什麼要來回擺三次?
一次,足以達到反轉效果;
兩次,足夠表現人性幽暗。
三次呢?
小編心里,這正是杜琪峰、韋家輝,以及所有「銀河映像」創作者真正獨特的地方。
或許,電影可以不止于獵奇的驚嘆,憤怒的批判,更是創作者以及觀眾的自我掙扎和反思,這也是小編仍懷念它的原因。
陰溝中的我們,或者想抬頭仰望那燦爛的星河,或者想沉迷于無盡的黑暗,可總有人要去清醒地凝視。那黑白之間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