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香港電影就一個字:
難。
先是吳孟達、廖啟智這些老戲骨相繼離世,接著是有36年歷史的UA院線破產.....
接踵而至的打擊,讓「香港電影衰敗」又被提起。
跟以往發牢騷式的感慨不同,這一次來得更聲勢浩大......
但也正應了那句話——只有在最低谷的時候,才知道誰是朋友。
一個人,一段采訪,讓小編這個老港片迷再次眼眶泛淚。
果然,這麼多年,沒跟錯人。
今天討論「香港電影是否衰敗」,已成為一場嘩眾取寵的「大論戰」。
前段時間,兩位「香港KOL」就這個話題來了場世紀大論戰。
△ 圖片源自:香港01人稱「燈神」的蕭若元(也是當年《跛豪》《上海皇帝》編劇),在Clubhouse上發表了「香港電影已衰敗」的言論。
言之灼灼:香港的電影工業沒前途。
失去工業基礎的香港電影,早已今非昔比,未來電影業要恢復機會等于零。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首先激動的是位「前業內人士」。
一位叫游學修的網紅。
這位從演員轉戰視頻平臺的年輕人,先是在clubhouse上和蕭若元爭論,事后還拍片回應:
香港的黃金時代即使過去,但我不會緬懷過去,會闖出自己的路。
剛開始,兩人討論還算業務切磋。
很快,氣氛不對了。
蕭若元陰陽怪氣地「奉勸」年輕人——拍網絡視頻不是拍電影,那是「煮飯仔」。
游學修反嘲蕭若元:世界變了,老人家別不懂裝懂。
一方是倚老賣老的前輩,一方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在各路媒體的煽風點火下,兩人一時成為城中話題。
這時。
一個真正的電影人突然發話。
訪談中,主持人談及到「香港電影是否衰敗」,他不指名道姓,但語氣冷硬地回答:
那位先生會做生意,但不懂電影他依靠電影賺錢,但不是從事電影的人.....
他還奉勸年輕人千萬不要被這些人誤導,這是句廢話。
看到這。
很多影迷都知道,他叫杜琪峰。
這話,非常杜琪峰。
更杜琪峰的是——這話傳到「肇事者」蕭若元耳中,仿佛一劍封喉,他沒有像對游學修那樣反駁,而是又拍了條短片,語氣和緩地稱他是香港最出色的導演。
罵人不一定需要勇氣。
但「罵」人罵到別人服,甚至反過來夸,這是他的底氣。
而杜琪峰,從來就是那個戳破皇帝新衣的小孩。
杜琪峰愛罵人,香港影壇皆知。
劉德華曾評價:
「天生的罵人機器。」
當年拍《天若有情》,杜琪峰是監制。
每次拍完摩托飆車戲,卸下頭盔,劉德華總會下意識撥弄下被壓扁的頭發。
一次,兩次,三次,杜琪峰終于忍不住了:「Cut!你們這些偶像愛美如命!」
不是針對劉德華。
杜琪峰也批評過另一個偶像。
謝霆鋒。
「他們太多負面新聞了!好像謝霆鋒,我以前看好他,他剛出道的時候,有機會大紅,但是太多負面新聞對發展肯定有影響。」
也不是針對偶像。
在他的價值體系里,連「香港電影金像獎只是一個小圈子的活動。」
因為鄭秀文屢屢失寵,杜琪峰氣了10年:「我相信把班評審是看完所有的電影,但出色的演員沒有獎,反而做得普普通通就拿獎。
」
「反而做得普普通通就拿獎」,這話誰沒想過,這話誰又敢說。
杜琪峰承認自己脾氣火爆。
但火爆背后,更無可隱瞞的,是他對電影真正的尊重。
尊重不是那種動動嘴皮子的夸獎。
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抱歉,那就是一團和氣集體完蛋。
尊重是有條件的。
在職場上,這個條件就叫專業。
通常都是那些根本沒有一個專業水平這樣就很動氣
他罵劉德華狠嗎?
當然狠。
時至今日,即使劉德華如日中天,還是會被杜琪峰責備。
每回演得不好,他都會直接叫劉德華過來看監視器,「你看,你看,你來看看你怎麼演」。
不像別的導演把天王捧在手上。
但,也恰恰在他不留情面的批評下,劉德華拿下了人生第一個金像影帝(《暗戰》)。
這種高標準的專業,也指向杜琪峰自己。
1980年,杜琪峰就拍了自己的銀幕處女作《碧水寒山奪命金》,彼時杜琪峰已在TVB爬滾打8年,參與制作了包括《民間傳奇》《京華春夢》《射雕英雄傳》和《鹿鼎記》這些經典老劇。
《碧水寒山奪命金》是他首次主導。
今日看來,這就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武俠片,不算出色,也不至于爛到發指。
但杜琪峰不能接受。
以「不夠好」為由,杜琪峰重回TVB,跟王天林等前輩再度進修。
直至6年后,才應黃百鳴的邀請拍出《開心鬼撞鬼》。
此后,杜琪峰在一眾暢銷商業片中此起彼伏,從《城市特警》到《八星報喜》,《阿郎的故事》到《審死官》……
1993年,杜琪峰又做出破格決定。
導火線是《濟公》。
《濟公》是他與周星馳的第二次合作(上一部是《審死官》),收近5000萬,位居當年香港票房第一。
如果《審死官》和周星馳的合作還算順利,《濟公》對杜琪峰來說則不堪回首。
「感覺那個人(周星馳)不需要我這個導演,他在鏡頭前走來走去,攝影機跟著他走便可以。」
周星馳才是主導,自己仿佛可有可無。
假如一個導演,在片場除了喊「action」和「cut」,而沒有自己的作者意識,那電影何須導演?
他開始思考自己作為導演的意義。
1996年,杜琪峰終于成立自己的電影公司。
銀河映像。
從誕生之初,銀河映像就相信并堅守一個宗旨:
不創新,毋寧死。
幸或不幸。
銀河映像一開始就面臨「死局」。
97,98年,盜版橫行,東南亞市場銳減,再加上好萊塢電影的無限制引進,香港電影跌到親媽都不認。
市場之差,不是某一部電影,是所有電影都慘。
一夜之間,全香港不管如何游說或壓低制作費,也找不到老板投資。
拍電影,再也不是講賺不賺錢,而是講大家信不信。
后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
杜小編向好友,臺灣的媒體大亨邱復生要來了250萬。
250萬怎麼拍(當時一部電影最低也要500萬)。
但也幸虧世道艱辛,不僅片酬可以堂而皇之地壓低,連道具,都能「恬不知恥」地問演員借。
19天后,《槍火》誕生。
好搭檔韋家輝看后就一句話:這是你最叼的電影。
這部「一窮二白」的小破片,不僅讓杜琪峰連獲金像金馬最佳導演,也一舉奠定了日后被瘋狂追捧的杜氏風格:
冷峻、克制、反[高·潮]。
更直接地說:
反類型化的創新。
最典型的是[高·潮]槍戰。
相比動輒槍炮轟鳴的傳統港風,杜琪峰更偏向以靜默的張力去積蓄能量。
并在瞬間傾泄而出。
最典型的是:
杜琪峰的電影里,子彈是有額度的。
《槍火》里,你能聽到每一顆彈殼落地時的清脆響亮。
《毒戰》里,毒販與緝毒警校門前激戰。除去最初發現彼此時爆發了幾段連續槍擊以外,槍聲密度持續但始終稀松。
乃至與其說黑幫片,不如說歷史紀錄片的《黑社會》,從頭到尾開了多少槍?
零。
電影最殘忍的一個鏡頭是:
阿樂聽到大D提議兩個老大后,不動聲色又不可預料地搬起石頭砸向對方。
某種程度,杜琪峰電影里的殺手,小偷,黑幫頭目,都不像殺手,小偷,黑幫頭目……
他呈現的是一個更寫實的江湖。
江湖里的人有菜要買,有飯要吃,有妻有女要養活,更進一步,他們也是生活的弱者,失敗者。
幾乎所有杜琪峰都聚焦在一個問題:
我們無法逃避的宿命。
但杜琪峰浪漫又浪漫在:
在普遍而強大的(時代)命運的重壓下,他又不自覺地抒發一種俠士的豁達。
影評人梅雪風曾在《毒舌》精準地概括出他的內核。
「隱秘的高貴」。
「他們的所有的選擇都并非只是出自于自身的利益考量,而來自于一種更高的價值層面的本能追求。」
就像《真心英雄》不論立場,為了朋友慷慨赴死;就像《PTU》不分對錯,「穿了制服就是自己人」;就像《放逐》不懼生死,大決戰還能興致勃勃地來一次大頭貼......
這種從絕望生出希望的特質,最強烈的,莫過于杜琪峰最愛的電影,《柔道龍虎榜》。
《柔道龍虎榜》拍于2004年,是杜琪峰獻給在上一場疫情中,苦苦掙扎的香港人的童話。
片中最具感染力的一幕是:
司徒寶(古天樂 飾)和小夢(應采兒 飾)在賭場賭錢。
司徒寶是個柔道天才。
但他身體天生有隱疾,視力會慢慢消失。
知道這一點后,司徒寶很快自甘墜落,自暴自棄。
這天。
司徒寶好不容易「運氣」來了。
五萬變十萬,十萬變二十,四十萬。
但,最后一把,司徒寶還是輸了。
在一旁的小夢看著剛剛贏來的四十萬一把輸光,不甘心,抱起臺面上的錢就跑。
看著小夢抱著一大堆錢,司徒寶也跟著跑。
跑著跑著,錢紛紛灑落,而后面的追打聲也越來越近,但這時,司徒寶反而笑了。
據說當時在拍這場戲時,主演古天樂不明白為什麼要笑。
坦白講,第一次看小編也不明白。
對啊,為什麼?
現在,小編慢慢理解了:
這其實是一種成年人的浪漫。
當人生注定不停失去,當生命結局注定死亡,當你真正意識到這種痛苦宿命般的輪回與無解,那麼,與其驚慌失措,不如體面而坦然地接受。
這種接受并不消極。
是一種不執迷于結局,超越于結局,只對自己負責的奮斗。
用海明威的話說:
你可以消滅我,卻不能打敗我。
這也是杜琪峰在采訪中不停強調,也身體力行的「樂觀主義」。
今天種種遭遇,從前不也經歷過。
跌宕是必然的,何時都有高、低潮問題是走運時,誰得到最多好處低潮時誰不見了
一切都在混沌中,一切都是互相碰撞最后才撞出模樣你很努力去做,有信念最終即使未能達成目標至少你對自己有交代
以上絕非雞湯。
事實上,今天評價杜琪峰,說他是一個「作者導演」,絕對低估。
且不說他和他創立的銀河映像,撐起了二十年來香港電影最高質高量的半壁江山。
《槍火》《大只佬》《PTU》《柔道龍虎榜》《黑社會》《放·逐》......
在這些旗幟背后。
同樣站著杜琪峰悉心培養的扛旗人。
《跟蹤》的游乃海,《意外》的鄭保瑞,甚至于《樹大招風》下的三位新導演,許學文、歐文杰和黃偉杰。
是的。
終于說到《樹大招風》。
△ 《樹大招風》
這部不來自杜琪峰,韋家輝的電影,某種程度,也是10年來最銀河映像的電影。
解讀這部電影的關鍵詞,是風。
這是片名的最后一個字,也是本片最玄乎的玩意。
風言風語,是風。
風言風語流出地,是一家餐廳——風滿樓。
看不到,摸不著,是風。
無法還手,盡被捉弄,便是風中人。
樹欲靜而風不止……
風就是這個大時代,大格局。
好。
就此打住。
小編想說的是:
這部電影的三位導演,就是杜琪峰挖掘的。
2005年,他與香港藝術發展局發起了一個叫「鮮浪潮」的活動。
「本著一個原則,就是要給新人機會。不管你是否懂得拍電影,只要你有想拍電影的心,我們就會讓你參加。」
盡管早期,「鮮浪潮」面臨資金、師資和教學方式等種種困難,但杜琪峰一直堅持。
直至今天。
「鮮浪潮」還在繼續。
并培養出包括《樹大招風》《一念無明》《淪落人》《翠絲》等優秀的香港作品和導演。
這就是杜琪峰。
在越來越多人對香港電影心灰意冷之時,他還在撐著。
固然,杜琪峰也商業化過,失敗過。
但不難發現。
在必要的利益考量之外,他始終珍視自己的作者表達。
用他的話就是:「商業性固然重要,但電影始終是一門藝術,做藝術一定要有熱情一定要投入,做這些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這可以解釋《毒戰》,《三人行》后杜琪峰沒有再拍過警匪片的原因。
他說過:
「電影基礎的建立,需要我們這樣不同的人。」
他也說過:
房地產掙到的錢比電影還多。
坦白講,小編很少看到一個導演在鏡頭前如此誠實。
這種誠實,或許正是杜琪峰對電影最大的尊重。
蕭若元說如今的香港影壇再也出不了周潤發、周星馳這樣的巨星,失去了這樣的土壤。
杜琪峰反感。
這種反感的本質是鄙夷。
鄙夷那種嘩眾取寵的投機,鄙夷那種見異思遷的虛無,鄙夷那種自怨自艾的逃避。
在周潤發、周星馳之前,難道有人料到未來會有他們嗎?
當主持人蘇玉華試探性地暗示杜小編,越來越多的題材禁忌時,他反而是告訴大家不必糾結禁忌。
甚至告誡年輕人,身為創作人和電影人,其實不需要挑戰什麼。
杜小編向現實投降了?
當然不是。
對他來說,不干了,才是真的投降。
認清堅如磐石的現實,繼續拍下去,這才是真正愛電影的表現。
難道還看不出來。
他在勸告年輕人繼續拍電影的同時,也在一步步地逼近自己:
你所表達到底是發自自己內心的,還是說外在附加的?
刻意地回避現實,和刻意去表達現實。
兩者都是對現實的扭曲。
一部既沒故事,也沒表達的爛片,塞再多的隱喻也是爛片。
把政治正確,道德正確當作電影的唯一追求,久而久之,既傷害電影,也傷害現實。
年輕一代香港電影人總懷念那個黃金時代,可當年當真全然自由與輝煌?
正如陳可辛所說:
「香港80、90年代最輝煌的時候,數字很好,但是非常不健康。我們的電影不是直接面對觀眾的,我們的電影是面對每一個市場的買家。」
△ 2017年,陳可辛接受馬家輝的訪談,討論香港電影是否退步除了少數大浪淘沙后的經典。
粗糙、賺快錢、盲目跟風,不也是黃金時代香港電影的B面?
更露骨地說:
眼里只有鐐銬的人,也是懦弱的人。
仿佛先要創造一個沒有鐐銬的時代才能起舞。
但一個真正愛跳舞的人,鐐銬與否,依然會跳。
有沒鐐銬,想跳就跳。
所以。
停止吧。
停止「香港電影是否衰亡」的論調。
將香港電影的輝煌(或墮落)歸于大環境。
這對那些不隨波逐流的,仍在奮斗的電影人不公平。
香港電影是否衰亡,不由誰說了算。
只要還有像杜琪峰這樣的電影人,還在認真地拍忠于自己的電影。
哪怕只有一個人,一部電影。
香港電影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