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杰倫新專輯刷屏的時候,伴著《梯田》的旋律寫這篇文章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以他的知名度來說,這算小眾作品。發行于2003年的《梯田》是周杰倫對家鄉失去田野的自白,以此直擊現代人對環境自以為是的改造,它的MV堪稱簡陋,但歌詞直到今天仍然應景,甚至可以說是更為應景。
《梯田》MV主線以周杰倫的自拍鏡頭完成
成長在千禧年前后的華人青年,不論喜不喜歡,要說沒聽過幾首周杰倫,怎麼可能?論涵蓋面,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東風破》和《七里香》們可能是唯一能夠和教科書爭一爭高下的那種存在。但就像是尖子生在校園里得到的偏愛往往因為成績單而無關其人格,當然也并非所有聽眾都與歌手有發自內心的共鳴——他的出名本身就能構成一個聽的理由。
在周杰倫早期作品的鏈接下面常常能看到網友類似的評論:「小時候只聽旋律,長大才聽懂歌詞」「以前覺得他的歌沒什麼,回頭聽才覺得這是神作。」很有同感。和許多在青春期趕上周杰倫「出道即巔峰」的同齡人一樣,當年聽最多的是他最廣為傳唱的情歌,對他的認知也更像是一個抽象符號——「流行歌手」 ,并不關心藏在歌詞背后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最近逐一打開以前聽得少的那些題材歌,尤其有些曾被主打歌掩蓋光芒的作品,才看見周杰倫在光環包裹下的生動人格,也開始理解他為什麼會有一些「真歌迷」,他的音樂又在哪些意義上可以稱為經典。
寫周杰倫從默默無名到一鳴驚人的文章太多了,吳宗憲讓他「50選10」出了第一張專輯《Jay》的橋段在社交媒體廣為流傳。關于周杰倫如何紅遍華人世界,樂評圈乃至文化研究圈各有說法。評論人黑麥說年輕時的周杰倫作為創作型歌手「出現在傳統唱片工業與數字版權工業交接的時刻」「開創了某種音樂風格,也塑造了音樂的影像感」。學者馮應謙則把杰倫從台灣到大陸的爆紅,歸因于他和公司成功地在流行文化、市場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從而用結合了西方音樂風格和「中國風」文化元素的歌曲開啟了華語樂壇的新時代。
創作風格和時代背景固然都重要,但我更愿意相信,杰倫剛出道便帶有的那種令青春期少年難以抵擋的、個性鮮明的「酷」,才是后來那些天時地利向他走來的原因。要知道,在一舉成名之前,他是音樂圈標準的邊緣人,為當時的一線歌手寫歌屢屢因為「風格怪怪」而遭退稿,沒人愿意唱他的歌。即便如此也沒有讓周杰倫通過迎合主流去變得合群,他倔強地以自己的風格不停地創作,才等來由他定義流行的時代。
從上一世代對周杰倫歌曲的普遍觀感——「口齒不清」「非主流」來看,他的風格確實很難讓父輩們聽得慣。但就是那種要表現得和上一代不一樣,而且要證明自己并沒有錯的「酷」,實在太過符合兩岸千禧一代的青春期訴求了。正如馮應謙指出的那樣,「Y世代」既是一個通過消費文化產品、追逐名牌和潮流來突顯自身與眾不同的群體,卻也始終需要來自社會、父母和老師的認同。
這個追求「酷」的世代事實上內心火熱且意志堅強,他們珍視友誼,希望被父母信賴,但在心理上卻極其渴望擁有自己的空間,想要逃脫家長的控制和監督。 而周杰倫完美展示了「Y世代」所期望的那種復雜而矛盾的形象:有「酷」的外表,敢爭取足夠表現自身獨立與反叛的空間,卻并不尋求和父輩的徹底疏遠。這既是他能夠成為「Y世代」偶像的人格特質,也是他成為時尚消費品牌代言人首選的關鍵。
只是想要「做自己」的周杰倫真的算是叛逆嗎?細細聽他的歌,恐怕真正的「壞孩子」會不讚同: 不會吧,就這?
看看那些他曾嘗試引起社會反思的曲目:揭示家庭暴力的《爸,我回來了》、直言「大人始終不明白」何為親情的《外婆》、帶有「反對惡意競爭」精神的《三年二班》、嘲諷人類破壞環境的《梯田》,還有反毒的《懦夫》和反戰的《止戰之殤》……
你會發現,除了青春期的懵懂感情,他歌中所唱的無非是家庭和睦、保護自然、擺脫你輸我贏的無謂競賽乃至對愛與和平的期待。在他不循規蹈矩的風格之下,我們聽到對媽媽和外婆的孝順、對世間人事物的善意、對真誠表達的堅持,也看到他長年累月的勤奮和努力,每一項似乎都更像是正能量?如果他只是因為不聽老調重彈、敢于直言而被叫做叛逆,只能說這社會太經不起哪怕善意的質疑。
周杰倫和「不嘮叨、不指責、不脅迫兒子」的媽媽葉惠美
早年那個「年少輕狂」的杰倫只不過是用看似隨意的唱腔拆穿了歌詞中的「大人們」不愿承認的事實和這個社會的虛偽,把我們寧愿過一天是一天也不愿直面的那些羞愧難當或是從未和解過的人際關系就那樣輕描淡寫出來。這種真誠當然會令一些被戳中的人難堪,卻也令同樣真誠的人共情。
或許他最開始唱的時候也不過是單純的不吐不快,但當曾被視為正當的價值漸漸被人們流于口頭拋于腦后,我們偶然回頭聽到這些過去的獨白,很難不被杰倫當初對社會是否可能更良善的認真期待所觸動。
欣賞杰倫「神作」的歌迷常用「超前」一詞形容他早期的歌,但在各種留言年份不同的評論中不斷看到這個詞,還是讓我不禁自問:重點是超前嗎?
其實超前本是年輕人的宿命,他們最純粹的狀態本就應是超前于當下社會主流的。我相信與杰倫同時代的兩岸青年中絕對不乏曾與他志同道合者,但超前也意味著孤獨,多少人在外界的否定中早早接受現實?所以杰倫真正可貴的不是作為年輕人的「超前」 本身,而是對這種「超前」所擁有的不屈自信,讓他在無數個當下忍受孤獨,最終才守住那一份多年以后始被人們稱為「超前」的光亮。
周杰倫MV《外婆》截圖
19年前的7月,第四章專輯《葉惠美》的主打歌《以父之名》創下了據稱全球8億人在同一天內聽過的奇跡,也使7月16日成為「周杰倫日」。然而即便擁有了億萬追逐,那時的杰倫仍不奢求人懂:
在歌詞里,我們幾乎能看見那個早就知道自己很難被真正理解的、低頭扮酷的倔強男孩。但那甚至已經是華語樂壇的黃金年代了。兩個十年,在歌迷不絕于耳的「杰倫超前」中,我們一次次記起一個歌手當年的勇敢,也就快接受時代并非總能向前。
那這個時代的音樂呢?不能說今天沒有好歌,而是做好歌的成本更高,也更難被聽見。那些在當下理念超前的新銳歌手可能沒機會再創造周杰倫曾經的現象級音浪,如果說以周董的地位也不能自外于流量大潮的話,還有多少人能不被時代淹沒呢?
比起流量主打歌,更有周杰倫個人特質的題材歌冷門得多
所以今天不止是聽杰倫長大的「Y世代」,連00后也習慣了「懷舊」,不時挖出一個曾經紅極一時的「冷門歌手」。再看眼下那些對新專輯大失所望的老歌迷們對兒時偶像成為中年男人的慨嘆,仿佛已成一種必然。他們寄希望于周杰倫的重出江湖能宣泄自己對「網紅」音樂的不滿,但把音樂分成「杰倫」和「網紅」也是一種偷懶的信仰,暴露自己同樣已失去那種聆聽的耐心,而將一個真性情的人神化只能證明崇拜者的脆弱,不得不寄托于曾經偶像力挽狂瀾的拯救。這些歌迷的反應讓我想起那些和同學們不慌不忙把一首歌聽進去和在心相印紙巾上手抄歌詞的青春記憶,在音頻和MV唾手可得的今天,這樣的行為顯得很中二了。
如今我們越把自己可望而不可求的質量推脫到曾作為青春期精神寄托的杰倫身上 ,越證明年輕世代的無力和「酷」的創作者比從前更難得。該怪現在的年輕人嗎?今天教室里的陽光依然「沒有操場的自然」,《三年二班》的「第一名」,需要比最強更強,過了多少關以后仍有很多關;《梯田》和《稻香》里那種自在奔跑的童年,在從台灣到大陸的田野上不斷消失;又有多少孩子能在回家時輕輕松松地說一句 「爸,我回來了」?
周杰倫MV《三年二班》
經濟奇跡均未能帶走的社會問題仍擺在那里,從校園到大廠的少年們若非神色匆忙急于長大,就是苦于競爭但求躺平,學校體系能輕易卷出千百支雕刻辭藻的筆,卻難遇見一個有創作生命力的靈魂。能寫出《梯田》里那樣不加修飾卻深入人心的詞,20歲出頭的杰倫靠的不是黑板上的知識,而是童年時對身邊具體世界的觸碰和關心,讓文化課考不及格的他「不會寫詞都像個詩人」。可惜的是,大自然的土壤所賦予少年的那種敏銳直覺與帶有人文精神的呼喊,或許會讓「自私的人類」
陷入幾秒鐘的汗顏,但 「年輕人不懂事」又怎麼能阻止他們回到引以為傲的事業中去呢?在千城一面的人造景觀中,伴隨逝去鄉村的挽歌,未來的年輕人也在失去靈感的沃土。周杰倫家鄉林口城市化現景
幾分無奈,見證我們的時代「蒸蒸日上」,卻未曾快過周杰倫的陳年慢歌。
又有慶幸,不論我們如何辯論他的變與不變,對于時代又算不算超前。都不能否定年輕的杰倫曾用音樂為一代人譜寫教室之外的另一片精神空間,那里至今仍為每一個有耐心和誠意聆聽的人,留下不限次回訪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