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賢,是香港導演中一個特殊的存在。
從影以來,他有一半作品是「警匪片」。
至于為什麼喜歡拍「警匪片」,他的答案充滿了雄性荷爾蒙氣息:
「我喜歡槍、毆斗和男人間的故事。」
今天我們要說的這部電影,就是這樣一部透著滿滿雄性荷爾蒙的電影。
它是一部警匪片,也是一部黑幫片,同時又是一部確立林超賢港片江湖地位的電影。
當年上映時媒體曾這樣評價它——
這是港片最大膽的一次嘗試,陽剛又黑色幽默的畫風,十分有趣!
《江湖救急》
這部電影上映于2000年,擁有經典港片中標準的「大牌串門式」演員陣容:
梁家輝、吳君如、陳奕迅、黃秋生……甚至許鞍華、曾志偉和吳耀華也短暫地客串過。
這種獨特的現象,隨著近年來港片的沒落,似乎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畢竟今天那些年輕的「明星大牌」們片酬如此之高,制片方哪有這麼多錢拿出錢來請這麼老些人,網絡熱搜也沒有這麼多位置擺。1997年香港回歸到2001年,這段時間是林超賢警匪片創作的一個探索期。
他在這個時期有《G4特工》、《野獸刑警》、《江湖告急》、《走投有路》、《重裝警察》五部警匪電影。
《江湖告急》以一種獨特的、游戲化的黑色幽默形式,獨樹一幟。
這片從名字上看就已經足夠有意思了。
李安的《臥虎藏龍》里說:「江湖里臥虎藏龍,人心何嘗不是?刀劍里藏兇,人情何嘗不是?」「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講信、講義,應下來的,就要做到,不講信義,可就玩不長了。」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義,這是一種富于人性又不失浪漫的法則,這是江湖世界里的最高法律。
與武俠片中由青山綠水,茶樓酒肆、快意恩仇所組成的「山水江湖」不同,林超賢電影中的「都市江湖」是由這些空間組成的:地下停車場、夜總會、碼頭、漆黑的小巷……
在以「法律」為至高原則的現代都市之旁,以「義」為行為準則的江湖暗中蔓延生長。
關于那些又酷又帥、槍林彈雨、一呼百應的警匪片、黑幫片里的套路,大多數觀眾已經非常熟悉了。
《江湖告急》的獨特在于,它反套路反類型。
在《江湖告急》中,「江湖」和「忠義」,似乎都成了一種古老的傳說。
這種忠義的沒落,是與文明的進程攜手相伴的。
片頭,梁家輝的人還沒有出現,他混不吝的聲音就伴隨著城市的車水馬龍傾瀉而出:
「你們聽說過江湖這個地方嗎?不要想在地圖里面找,你是找不到的。江湖是一個不講法律的地方,這里只有規律、道義以及恩怨。其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江湖,如果你曾來過我的江湖的話,你就一定聽說過任英久。」
接著,梁家輝就正襟危坐,翹著二郎腿,手里夾著根煙開始自我介紹:「我叫任英久,江湖人,白羊座……」
不得不說,這種B格滿滿的開場白,很有墨鏡王王家衛的feel。
接著,就是一場異常怪異,充滿著黑色幽默的談判。這種游戲化的黑色幽默風格,蔓延了整部電影。
一個留著時髦地毛色小平頭惡狠狠地對任英久說:「任老九,這個社會已經變了,你那套已經耍不動了,老土的不能再老土了。」
哪一套?就是忠義和哥們情誼那一套。
隨后,電影在任英久一場漂亮的舞蹈中正式開場了。
影片出現了一段慢鏡頭特寫:互彈煙花、混亂的酒漬、墜落雜碎的酒杯。
任英久站在飯桌上細數那個老干飯人借他錢的時間地點,順便吐槽對方蹭了自己一瓶82年的拉菲、開了兩個三頭鮑的惡行。
這像極了一個算舊賬的怨婦,而不是黑幫大佬。
片中類似的情節還有很多。
比如某黑幫綁架任英久他老婆時,原本要拍[裸·照]威脅他,結果拍了一堆他老婆衣服的照片……
比如任英久口誤,把」江湖追殺令「說成」江湖奸殺令「,導致一位無辜大佬死狀極其凄慘……
比如幾個大佬開會時,一位平時口若懸河的大佬在煙霧繚繞中雙嘴緊閉,任英久問他怎麼了,結果是因為得了肺癌。接著,正事就談不下去了,一伙人開始討論怎麼治病。
大佬不再狂霸酷炫,反而有點可愛,英雄也不再是正義的化身。
在港片的發展過程中,曾出現過大量「英雄」的形象,如張徹電影中充滿陽剛之氣的英雄,如成龍的電影《A 計劃》、《警察故事》等電影中的平民英雄。
但這種英雄形象在林超賢的電影中缺失了,只有「邊緣化」與「反英雄」的警匪形象。
其實在后九七時代,警匪片就不再是黑白對立,而是布滿了「灰色地帶」,警匪之間的界限開始日漸模糊。
就像林超賢的成名作《野獸刑警》中一句台詞所說的那樣:「黑與白之間有一個灰色地帶,只不過有的人面積大些,有的人面積小些。」
在這種背景下,出現一個「不務正業」的警察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去找情婦JOJO的路上,陳奕迅飾演的警察就「善意」地告訴任英久,說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有人來殺他。
話音剛落,一場槍戰就發生了。
差點死掉的任英久顯得極其冷靜,或許不是冷靜,是麻木,在這個仁義不再的江湖中,只要邁進來,就要做好隨時翹辮子的準備。
不過,既然人家都打上門來了,那就整個復仇計劃吧,名頭就叫——江湖告急。
他要找到槍戰背后的指使者。
但在他尋找的過程中,影片意外地由打打殺殺轉入情感戲份。
這種情感戲也很反套路,甚至有點超前。除了任英久和老婆的夫妻情,還有他和情人的婚外情,甚至還有一段同性之情。
任英久的妻子蘇花由吳君如飾演。
蘇花并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子,她會在失意之后,沉默著走過一條街,臉上帶著不屑,或許還會點一支煙,好像悲傷會在煙抽完的那一刻消散掉。
任英久想起過去那些和蘇花初相識的日子,那時兩個人在英國倫敦靠著搶劫過日子,用大把大把的時間來谈情说爱。
餓著肚子的任英久大口吞咽著食物,饑渴異常的蘇花吞咽著他。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兩個人就會這麼過一輩子,從小混混和小太妹,到老混混和老太妹。
但到底還是出意外了,任英久中六合彩了。
他買了一個花里胡哨的箱子,帶著蘇花回到了香港,一路混成了大哥。
在夸張的講述下,我們看見的是夫妻倆那些共患難、艱難地等待著東山再起的日子。
當后來任英久東窗事發,婚外情被蘇花發現后,影片突然從一開始的無厘頭和黑色幽默變得正經起來。
這一刻,悲傷再也無法被荒誕掩飾。
在這場名為「江湖告急」的詭異復仇中,黃秋生飾演的關公曾短暫地出現在了任英久的身邊,試圖為他出謀劃策。
這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設置。
關公聽說任英久婚姻出軌后,展露了真情實感:「當年千里送嫂,你當我為何看《春秋》,我也是一個男子。」
關公的顯靈,充滿了一股超現實主義的意味,作為千百年忠義的代表,他卻拷問了那些所謂的忠義,勸任英久以和為貴。
任英久不聽,還吐槽關公正因為他這樣優柔寡斷才當不了老大,一輩子當「關老二」的。
看透了任英久的蘇花說得很真實:「忠義,說出來就難聽了。」「拜歸拜,天天拜,但信不信就是兩回事了。」
在物欲橫流的時代里,忠義已經成了一種失傳已久的精神。
任英久的一個貼身保鏢,在一場廝殺里,為了保護他進了醫院。
原本任英久是去探望他,沒想到這個小弟對他表起了白:「我喜歡你很久了。」
聽到這話,任英久叼著根煙,愣了很久,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最后只留下一句斬釘截鐵的話:「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去做三溫暖了!」
或許正是從這一刻起,「忠義」便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回到了任英久的身上。
他和情人斷了關系,和蘇花回到了英國,想退出江湖,卻不想有一把槍早已對準了他。
電影就在這里結束了,我們甚至沒能聽到那聲槍響。
不過響不響的已經不重要了。
就像一開始片中的老四說的那樣,任英久根本沒有必要去弄清楚到底是誰想殺他。因為今天可能是他,明天可能是另外一個人,每天的答案都不一樣。
今天不死,不代表后天還能活著。
江湖,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掉的地方。
當林超賢在片中用熟練的「暴力美學」去描繪一個黑暗殘酷的世界時,他的主角又是如此地富有人性光芒。
那些刀光劍影,槍林彈雨和鮮肉橫飛,不過是人性的一種襯托。
林超賢如此迷戀讓他的主角陷入一種復雜的糾葛當中,抹去了黑與白,善與惡,正與反,一切都聽從心。
片中那些發生在街道小巷、封閉空間的激烈打斗,并不是無由來的炫技,而是人物心理狀態的外化,擁有扎實的敘事目的。
或許,正是因為林超賢的這種對于人性人心的不舍探索,才讓他一步一步走向更大的成功。
而他的都市江湖夢,也在鮮血中凝固成一個傳說。